
赶过一个山头,仍又是一道山头,无名算计着路程,应该离都城不远了,却仿佛迷了路,眼见已到申时,仍未走出这绵绵不尽的群山,心头不免有些焦燥,步伐也不由得又快了一些,踏得路上的落叶也跟着簌簌做响。
行来良久,山路又一转,果然是柳暗花明,一个小小的村庄已迎了上来。
无名走进村头,见是一间又一间破败的茅屋,大有受不住寒风摧枯拉朽之势。此时自然也苛求不得,选了一家稍象样的上前敲门。良久,才有个枯瘦的声音干咳着,问道:“谁呀?”
“过路的,”无名道:“错过了宿头,不知能否在老伯这里暂借一宿?”
“朝南二十里,便是都城,”屋里那人道:“客官往那里去好了。”
无名犹豫一下,道:“多谢老伯指点。只是天色已黑,我怕是赶不到都城了。”
屋内这才有些动静。板凳响,踢踏踢踏的鞋响,那人一路咳嗽着,过来开门。开了门,靸着鞋又进去了。无名跟进门来,见那屋里火炉风箱,依稀是一个手工做坊,只是屋内空旷,被菜油灯的一豆微光摇曳着,愈显凄凉。
那人收拾着炕桌上的残菜,无名这才看出屋主的年岁其实正当壮年,只是带病在身,瘦骨焦发,刚才隔门称人老伯原是冒味了。于是放下包袱,与那穷汉搭讪道:“近来年成可好?”
“谈不上,”那穷汉在灶下生火热饭,道:“无非是好的时候七分饱,不好时候吊口气罢了。敢问客人从哪里来?”
“我从邯郸来。”
穷汉神色便有些肃然,道:“那可真是怠慢了!这样远客,在我这里,却连顿象样饭菜都吃不上。”
“不敢!”无名忙道:“原是我打搅的不是。”
两个人客气的当口,饭菜已经热好,只是无名不习惯川菜辣味,这样匆匆用毕,再草草洗漱,两个人便在炕上胡乱躺下,一时间小屋内又恢复了寂静。
也不知睡了多久,隐隐然忽觉有些异样。无名霎时间清醒过来。微微睁开一线眼帘,却见桌上一点烛火,那穷汉摸着他的包袱,迟疑良久,拿了起来,犹豫再三,终又放了回去,叹了口气,吹熄灯烛,上炕来睡了。
无名屏息半响,听得屋内又是死寂,方才起得身来,见那穷汉又已沉睡过去,睡梦中还夹着一两声咳嗽。无名自是一团感慨,想着这人虽有意沦为盗贼,瞧这破败情状,也实有不得已的一点苦衷。再说,这人深夜留客,毕竟没有对不起自己之处。无名想到此处,穿上衣服,取来包袱,摸得包内行李银锭尚在,便在怀中取出几粒碎银,留在炕桌上,悄没声息地去了。
走在路上,脚步声碎,连这一夜的月色都极其清淡,一弯芽儿攀着树梢,仿佛他紧张过后无限疲惫的心情。
疲惫,却又并不平静。几乎是这个时候,无名才恍然意识到,在这个世界上,多的是他穷此一生,也难以触及的旮旯角落。而人世间的事,也远不象他的棋术那样简洁明了。记得他在与深蓝十番棋决战中,悟出棋中真谛,力挽狂澜,化干戈为玉帛(详见连珠传奇系列之正传《五子英雄》http://www.rifchina.com/plus/view.php?aid=2388)。誊写《连珠传奇》的太史公就此事评论道,这局棋以大胸怀包容一切,带来永恒的美,带来天下的和平。
现在才知道,再怎么棋道通神,也只不过是一个故事而已。除此而外,还能改变什么呢?能改变那些零落的茅屋?或是茅屋里瘦骨支离的贫民?能改变收成好时只得七分饱的生活么?
一个是贫病交加、勉强糊口的落魄穷汉;一个是技惊乱世、风华正茂的连珠棋圣。这两种人生,或者并不是世界的两极,却也永远没有融汇贯通的可能。他们的缘份,也就可能只尽于今夜,在这个深秋的寒夜,作如此短暂、偶然而又酸苦的交汇,而后便要往着相反的方向,越走越远。
无名这一次星夜兼程,天色大亮时分,终由北城口进得都城,见那城内虽不是想象中的车水马龙,总是比城外小村平添了许多繁华气概。
无名连夜赶路,腹中早已饥了,顺路进了一家酒楼,店内喝早茶的人早已坐了七七八八。见有生意上门,店内的小二手脚麻利,将无名领到临窗一张小桌,与另二人凑成一席。无名一向不挑剔,道声“打扰”便坐了下来,随意要了一份早点。
这关内的饭菜不甚合无名的口味,虽是如此,无名用餐仍是显得十分仔细。店内人声鼎沸,充耳尽是四川方言,倒也热闹。无名脸上也终于忍不住浮出一团喜气,平常总听人说,人生四大喜是:久旱逢甘霖,他乡遇故知。洞房花烛夜,金榜题名时。这次他倒好,一下子竟撞上两件,从千里之外到蜀都来见师妹,可不是他乡遇故知么?而那般可人的师妹竟要成为他的新娘,真正又难以言表的是洞房花烛之喜了。
“又捉一个!”谈笑风生中,对面桌上的客人忽地插了句不相干的话,无名听得很是分明,往窗外一瞄,果见两个戴水火帽子的公差,拖着条铁链子,锁着个獐头鼠目的人,从长街那头走过来。
“那又是谁?”另一人道:“看着好不眼熟。”
“不就是我那条街的张五混混?”先前那人道:“上次我家失窃一只锦丝箱笼,摆明了就是他偷的。他是关刀四的人,告到衙门里去,哪个是肯帮你拿贼的?且不说先要吃酒,一顿酒下来,怕要吃出更多的钱来!所以那箱笼我也不要了。想不到如今还是陷在网里。”
“那是自然,”另一个道:“碰见这样大案,关刀四算什么?你正可趁此机会,把丢的东西要出来。”
丢箱笼的只是冷笑,道:“多咱时候的事了,这还要的出来?怕不早变成他身上的那二两瘦肉!”
另外那人便感叹起来,道:“要说官府,也真不是个模样!这些鼠窃狗偷的事,平时怎么就不多管管呢?非得等到惊动龙颜,这才轰轰烈烈大干一场,敢情他们的功夫,全是做给圣上看的!说到这件事,又可笑了。上次京城里亲王生病,咱太爷就因为侍候得好,升了官了。这一回蜀王在这又出如此大案,依样葫芦一番整顿,怕不又要高升归藩了去?依我看呵,这些烂污事,敢情倒是他们播下的种子,等到长得又肥又大,一茬割下来,怎么不是政绩呢?”
“咳咳,”丢箱笼的干咳两声,忙道:“莫谈国事,莫谈国事!来,喝茶,喝茶!”
关于国事的谈话于是到这里便戛然而止。无名隐隐约约听得明白,这才知道原来是背后有一件大案在作祟。皇上都被盗匪惊动了,一层压一层,底下这些办事的人,又焉敢不挖空心思对付盗贼,在上官面前卖力献勤?
无名纳闷一晌,到底是喜事在抱的人,不多久,也就把这些没要紧的事,抛在一边。放下竹箸,提起包袱,走到店门柜口旁。
“客官,您用好了,纹银三钱七分。”无名自怀内一摸,不知不觉一路上碎银竟用尽了,便从包袱里拿了五十两一锭的银丝元宝出来,元亨酒店的伙计笑眯眯地拿着夹剪一夹,顿时,柜台内外的两朵笑容一起变色。
那夹开的元宝露出黑黝黝一团心子,竟是一块镀铅的假银,无名的表情也只好叫做一个惨不忍睹。倒是伙计比较善解人意,见一店堂的人都往这边看将过来,忙替他圆场道:“想是路途上不小心,被人掉包了。”
无名也来不及点头,恍然又明白一件事情:昨夜那茅屋原是一间做假银的作坊,难怪不愿留人过夜;而在自己醒来前,想必那穷汉已将银锭偷换了,自己一时大意,竟也失察了。这时也不及多想,忙将包袱里还剩的四锭银子一起拿出来,道:“烦小哥再夹夹这几锭看。”
那伙计一一夹了,竟无一锭真银。这时边上早围过不少看热闹的人来,便有人说笑道:“嘿嘿,不用说,这必是在外地失的手。想我们蜀都城内,大小毛贼都被官府抓了去,哪还有做这偷摸之徒的?”
又有人道:“这毛贼果然可恨!这样辛辛苦苦血汗钱,他不费一丝力气,凭空就得了去!好在朝廷已经下手整顿,一定要给他们个狠的!依我看,只要抓到,统统绞杀!看他们还敢不敢再做贼?”
一时众说纷纭,那伙计也不理这些闲话,瞧得分明那包袱里只还有一具棋盘,二盒棋子,几件白衣,又对无名道:“客官还有没有银子了?”
无名拿着夹成两半的假元宝,实是有些哭笑不得。只得陪颜道:“小二,我手头不方便,能否先在店上挂账?”
斜下里猛然蹿出一人,衣服红黑相间,正是官差打扮,拖住无名的手腕:“在元亨酒店里,哪有打秋风、吃白食的道理?走,与我到蜀王府理论去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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